1922年7月20日,69岁的张謇在上海《申报》刊登了一则“卖字广告”。广告中说:“地方慈善公益之债,年费钜万,无可解除,亦无旁贷也……自登报日起卖字一月,任何人能助吾慈善公益事者,皆可以金钱使用吾的精力。”
如今,这则张謇鬻字启事及刊登启事的广告费收据正在南通博物苑展出,作为《爱国企业家的典范、民族企业家的楷模、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张謇》特展的一件重要展品。展览于2020年12月31日向公众开放,通过80余件实物、130多幅历史图片,全面展示“张謇精神”。作为重要展品,这张单据显示张謇在《申报》《时报》《新闻报》登报近20天,广告费花了263.2元。当时他的大生企业集团发生危机,各项慈善事业失去支撑,张謇不得已再次卖字筹资。
展厅里引用了1923年张謇的自述,称创办大生纱厂的20多年里,“除謇自用于地方及他处教育、慈善、公益可记者一百五十余万外,合叔兄(注:即张詧)所用已二百余万,謇单独负债又八九十余万圆。”这样的负债累累,让人看到了这位先贤的高尚情怀。
□ 本报记者 王宏伟
实业救国,创立全国最大民族资本集团
一进入展厅,就能看到展柜里陈列着一台亨利织机,时光锈蚀了它的机身,却无法磨灭百年前中国人救亡图存的精神光芒。
南通博物苑苑长杜嘉乐告诉记者,这台大生纱厂里用过的织机并不是进口货,而是张謇创办的资生铁冶厂在100多年前仿制的。张謇办实业提倡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同时以自制机械摆脱对国外的依赖,因此他从大生纱厂利润中拨出22万两白银创办了资生铁冶厂——中国第一家纺织机械厂。从1914年到1917年,资生铁冶厂仿制了大量英国老牌亨利织机,展出的就是目前仅存的四台织机之一。
彼时距张謇1895年弃官从商创办大生纱厂已有20年。受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惨败的刺激,张謇在两江总督张之洞的授意下筹办大生纱厂,走上实业救国道路。展览中有一副对联“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楷书字体虬劲有力,是1899年大生纱厂开厂时,张謇请恩师翁同龢撰写的对联,虽然词句铿锵、豪情万丈,但张謇创业颇为困难,筹资极为艰辛,他最早公开卖字,就是因为1897年赴沪集资,不仅事情不成无钱返乡,还染上霍乱。经4年筹备,大生纱厂开张前甚至要靠高息借款支撑,所幸开工后几个月,棉纱销路转畅,大生纱厂自此连年盈利。
据统计,从创办大生纱厂到1926年去世,张謇先后创办34个大小企业,20多个盐垦公司,形成了中国第一个以棉纺织业为核心,包括棉纺、榨油、面粉、铁冶、发电、交通运输、金融贸易、牧垦、盐业、造纸、皂烛、玻璃、酿造、堆栈等众多企事业在内的全产业链。
在国家危亡之际,张謇创办实业,一只眼睛紧盯民生,希望普通中国人摆脱困苦,一只眼睛盯着世界,要为中国争一席之地。“大生的厂名出自《易经》‘天地之大德曰生’,后来广生油厂、资生铁冶厂、颐生酿造厂、懋生房地产公司等众多企业名称中有一个‘生’字,从名称中可以看到企业的价值取向。”南通博物苑副苑长徐宁说,“参与万国博览会和聘请外国专家等相关内容,则体现了张謇的世界眼光。”
展厅中有一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颁发给张謇的荣誉大奖的奖状,当时张謇精心组织中国展品赴美。在博览会上,中国展品获大奖、名誉奖和金、银、铜奖多达1211枚,张謇也因突出成就被授予“大奖”。
在办实业的30多年间,他聘请荷兰工程师特来克、德国医学博士夏德门、日籍老师木村忠治郎和西谷虎二等外国专家,为其实业发展提供技术支撑。展厅中有一件他为特来克撰写的墓表拓片,文中称赞其“嗜学、虚己、善爱”“君于南通,誉永世兮”。原来,特来克1916年受邀到南通治理沿江土地坍塌,在3年内完成天生港至任港口10座水楗,还修建了一批水闸、桥梁,规划了3条道路。1918年,特来克不幸感染霍乱猝然离世,张謇将他葬于南通剑山南麓,并撰写墓表。
张謇本人主张:“凡百事业均须有世界之眼光,而后可以择定一国之立足之地。”据统计,张謇生前在南通建成了资本额达2483万两白银的大生企业系统,成为全国最大的民族资本集团,张謇以状元身份“下海”,创下了惊人功业。
超前规划,“中国近代第一城”吸引世界关注
展厅里陈列着一幅《南通县学校地点图》,图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所所学校。在张謇的带动下,南通的开明士绅纷纷投身近代教育事业,至1926年全县已有初等小学329所,在校学生1.94万人;高等小学21所,在校学生4022人。
徐宁告诉记者,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学校的分布很平均,那是因为张謇当年采用了“网格化”选址。1909年他在给通州劝学所教育会的信函中说,原来议定的计划是每25平方里设一所小学,学生单趟最远跑2.5里,但是自己头一天从崇明久隆镇到牧垦公司,发现下雨后道路泥泞,10岁以内的孩子无法一天上学、放学跑10里远,因此建议每纵横4里见方的区域,即16平方里内建一所小学。
张謇极其重视教育,有着“实业教育迭相为用”“父教育而母实业”的理念,在南通建立起涵盖启蒙教育、基础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和特殊教育的完备教育体系,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师范学校、第一所本科制民办女子师范学校、第一所盲哑合一的特殊教育学校和第一所盲哑师范教育机构。他还主持创办了今天的河海大学、上海海洋大学等高校,参与创办了今天的复旦大学、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同济大学。
1920年美国教育家、哲学家杜威实地考察南通后,在演讲中说:“南通者教育之源泉,吾尤望其成为世界教育之中心也。”
张謇对南通的规划建设是全方位的。展品中有一本张謇的著作《癸卯东游日记》,记录了1903年他在日本70天游历20座城市的见闻与思考,这是他学习国外经验、系统规划城市发展的重要转折点。
展柜里南通城市格局图清晰地展示出,他如何创造性地把南通规划在以老城区为圆心、半径约6公里的区域内,形成了老城区、唐闸工业区、天生港港口区和五山风景区“四位一体”的城镇格局,确定了近代南通在城市建设史上的地位,“中国近代第一城”的美誉不胫而走。
一张通海牧垦公司第一届股东会的合影老照片拍摄于1901年。公司地跨通州和海门,总面积58平方公里,作为大生纱厂的产棉基地。这是按招股集资方式组建的中国第一个农业公司,开资本主义大农业之先河。
红底金字对联“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属于南通博物苑南馆。张謇1905年在家乡创办中国第一座博物馆——南通博物苑,融合中国传统园囿艺术与西方博物馆建筑,并探索出适合中国国情的博物馆规划理论,成为中国博物馆行业的奠基人。
在张謇的规划和主持下,南通成为中国第一个实现义务教育的县,拥有中国第一所新型戏剧学校、第一所农业气象台、第一个现代化渔业公司,交通、水利、供电、通讯等基础设施建设也同步推进。
1920年,美国记者鲍威尔在《密勒氏评论报》上发文称:“从上海前往南通的旅程,需要8—10个小时,然而仍然值得亲自去看一下中国人间天堂的实力。”
类似的论述在西方媒体中并不鲜见,张謇自己则说:“凡夫可以鼓新气、祓旧俗、保种类、明圣言之事,无不坚牢矢愿奋然为之,以为是天下之大命,吾人之职业也。”
抚贫恤苦,用生日礼金办了两座养老院
1912年阴历五月二十五,张謇60岁生日。亲朋好友张罗着为他祝寿,送上礼物和礼金,而他却下了个决心,用礼金和准备招待客人的3000元办一个养老院。
这座收容60岁以上无依无靠孤寡老人的养老院,建在城南白衣庵附近,占地十七亩半,可接纳120位老人,后被称为南通第一养老院。对于自己的初衷,张謇写道:“一己之享,何如众人之安;一日之费,何如百年之惠。”
如今,这座养老院的照片就陈列在展厅里,建筑白墙黑瓦,庭院深深。展厅的照片里还有两座养老院,分别是张謇的堂兄张詧70岁生日在海门建的老老院(即第二养老院)、张謇70岁生日时耗费3万余元所建的第三养老院。
做慈善,张謇一掷千金,但对自家生活,他又显得小气。展厅里有一封他写给儿子张孝若的家书,勉励儿子读书,帮儿子改了《初雪》诗,还特意叮嘱他不要晚睡:“夜间不可十一时寝,平常十时足矣”,紧接着却说了一句“亦可省灯火”。一位大企业集团的掌门人,嘱咐儿子省灯火钱,其节俭可见一斑。
虽然掌控运转着巨大的财富,张謇却自号“啬翁”,他说:“该用者,为大众用得,虽千万不足惜;自用者,消耗者,一文钱也须考虑,也许节省。”平时吃饭一荤一素一汤,没有客人不杀鸡鸭,有的衣服穿几十年,袜子也常常是一补再补。
张謇在慈善上花费了大量财力和精力,试图建立起社会保障体系。1904年张謇、张詧兄弟在唐闸建新育婴堂,占地24余亩,年费3万余元,开办8年收养过近万名弃婴。
1913年,张謇在南通医学专门学校的东南兴建南通医院,占地11亩,半系慈善事业,赤贫者诊病可免收药金。
同年,张謇在狼山北麓购地6亩兴建盲哑学校,成为国人自办的第一所盲哑学校。
1914年,张謇用盐商原来的捐款以及盐政局筹措的经费,在南通西门外大码头开办了贫民工厂,教授贫民子弟各项手艺,使他们能自谋生活。
1916年,张謇考虑到乞丐大多由于先天缺陷,担心乞食会败坏民风,在狼山设立残废院;同年,张謇、张詧兄弟在城西开办栖流所,用银1300多元。栖流所有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南通大街小巷看不到一个乞丐。
受江水冲刷,南通每年约5000亩农田坍入江中。1911年,张謇牵头成立南通保坍会,聘请荷兰、瑞典、英国、美国的水利专家治理,所有费用由张氏兄弟承担。1926年8月1日,身体不适的张謇冒着酷暑视察保坍工程,病情加重,8月24日与世长辞。下葬时陪葬品只有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还有一对金属小盒子分别装着一粒牙齿和一束胎发。
今天,张謇奠基的南通已成为世界三大家纺生产基地和专业市场之一;南通基础教育一直处于全省乃至全国领先;以“莫文隋”为代表的善行义举蔚然成风,中华慈善博物馆就选址在南通大生八厂旧址;在江海交汇处,新出海口正在加快建设,成为长三角一体化和长江经济带高质量发展的战略支撑点。
那么,本文开头说到的张謇卖字情况又如何?真实的情况是,虽然张謇在广告中说只卖字一个月,但此事一共持续了2年。1924年农历九月初一,张謇终于放下鬻字之笔,并写了一首诗:
大热何尝困老夫,七旬千纸落江湖。
墨池径寸蛟龙泽,满眼良苗济得无。
这是他的心声,也是其高风亮节的最好表达。